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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5章 绝地突围


  祠堂门口另围着几圈士兵,个个面蒙防疫白布。

  为首的将领脸上遮得只剩一双眼睛,小校称他为左将军,是王郯手下的左军统帅,曜威将军金广廉。

  这位金将军背手不动,正与秦泰对峙。

  叶桻隐在树后,见到秦泰稍感安心,眼光粗粗一扫,士兵足有两百多人。

  他没有轻率急动,只等弄清状况,寻找时机。

  金广廉踏前一步,“老头子,大将军看你治疫有功,这两天待你客气了些,你别不知好歹,蹬鼻子上脸!”

  秦泰磐稳不动,“既然交给我治,疫者康复之前,就得归我管束,你们想带走一个都不行!”

  嗓音干涩嘶哑,然而语气斩钉截铁,往日咆哮的雷霆之势隐隐还在。

  郯军疫情得控,元气却远远没有恢复,必须蒙蔽邓璘的眼目,因此王郯用每日过河埋尸之举,彰显疫情严重。

  之前死者多,倒不是假的,这两天死去的人减半,埋尸之举却不能停顿,若死者不足,以残缺不全的不羡羊或假草人充数,十有八九会被邓璘的探子看出端倪。

  一旦走露马脚,诈降之计前功尽弃,郯军再无生路。

  王郯说什么也不肯在小关节上误了全局,因此令金广廉到圈禁着几千重疫者的侯公祠来,把其中一部分疫者变成天亮之后要埋的尸体。

  这些重疫者不仅仅是染病的士兵,更有许多寿县没来得及逃走、被迫留作苦役的平民。

  红疽热并非绝症,只要治疗及时,都可康复。侯公祠中的患者与秦泰素不相识,其中大半是他憎恨的吃过人的士兵,可他既为医者,便从医德,怎能看着正在慢慢好转的病患,被拖出去充尸埋葬?

  金广廉早就见识过这暴老头的火性。

  秦泰被掳至寿县时,王郯已经前后处死了十几个军医、方技和巫士,县衙大堂上血迹斑斑。

  一个药师被大铁钉钉入七窍,钉穿脊椎,象蚂蚱似的支在门口。

  地上的军医瑟瑟筛糠,连话都说不清楚,“大将军,小人所用的是《伤寒论》《千金药方》《金匮要略》里的名方,时日尚短,未及见效,求大将军宽限几天……”

  王郯把一大摞折伤簿狠狠砸在他头上,“宽限几天,照这死法,几天后,这里还有活人?”

  见有新医来到,王郯怒气略收。

  金广廉躬身禀报,“大将军,这是兰溪衢园的‘霹雳华佗’秦泰。”

  王郯哼了一声,“我不管什么曲园直园,老先生,你听清楚,三天之内收不住疫情,死法由不得你!”

  他一努下巴,士兵把地上的军医绑上柱子,用烧红的尖刀挖去眼睛,剁去四肢,然后提起一桶滚烫的热铅,灌进他嘴中。

  热铅入肚凝成重块,响彻厅堂的惨嚎“咕咚”一声没了动静,这军医已经肠开腹烂,血肉难辨。

  任谁目睹这样的酷刑,都会胆战心惊。

  秦泰微微发抖,将胸口领襟一扯,对上烧红的尖刀。

  “三日,用不着,这就来吧!你们屠城吃人,应遭天谴!来啊!”

  左右士兵一见,拖着他的头发,将他按向一块烧红的钉板,王郯低喝一声,士兵方才住手。

  秦泰身上已被烫出一片密密麻麻的焦红窟窿,头发咝咝冒烟。

  他猛啐一口,对着王郯大骂不止。

  王郯拉过一张椅子坐下,听他骂得干哑,命人取水给他喝,秦泰把水全都喷在王郯身上。

  王郯用袖子掸了掸,“你说我是孽魔托生,不错,如今大灾遍野,耕织俱废,我以人为粮,有悖天伦,可你有没有听过,古今国家之亡,兆之者,夷狄盗贼,而成之者,不肖之吏!我手下的这些将士,哪个不是被朝廷狗官逼得穷途末路,才背井离乡,做起了烧杀之业?”

  “豺狼之世,‘仁’字无处安身。将兴之国,视民如伤,将亡之国,视民为芥,兴亡接替,无不以流血积尸为代价,胡不可免,又何必拘泥于一个中看不中用的仁字!”

  “前朝张洵将军镇守宋州,久困粮尽,杀爱妾给诸将分食,城中妇孺老弱,甘作军粮者,一律刊入功册,视为殉城,前后总食三万余口。肉粮只是一时无奈的应战之策,张洵因宋州之战,英名传世,又有哪个说他是孽魔托生?正如病患有时需要断肢保体,弃小而顾大,你身为名医,怎会不懂?”

  秦泰悲怆而笑,狠狠一呸,“张洵是守城无奈,而你是借乱世之名,纵禽兽之性!衢园的病人行动艰难,你滥杀何益?这里的军医竭尽所能,何罪之有?你掳来的肉粮,无一甘愿为食,更无功簿可载,只能任你绑抓宰割,你不将他们一刀了断,而是生剥活剖,极尽残虐,这也是你一时无奈、弃小顾大?”

  “古来揭竿之人,不乏改朝换世的英雄豪杰,污浊需要清流涤荡,百姓需要终结他们苦难的人,而你不是!你号称‘均田补衡’,实则强夺凌掠,只有毁灭之功,毫无积造之德!你若为君,必是暴君,你若为寇,必定暴卒,《左传》上有一句最适合你,不义而强,其毙必速!”

  金广廉低抽一口气,环顾县衙大堂上的刑具,不知哪个才够使了,老头子要真是霹雳,最好先把自己劈死,免得遭罪。

  王郯凝寂半晌,“金将军,带秦老先生去侯公祠。”

  郯军将衢园焚为焦土,秦泰本来铁意不为郯军治疫,可一进侯公祠,心头的坚壳被重重一击。

  这里集中了四千多名疫症最重的病人,五进院落、八间庙堂挤得没有插足之地。

  患者到了红疽热末期,被交替的高热和厥寒折磨得神智不清,身上的皮肤满是大片红斑,溃烂崩落,脓血粘连,一个个红眼外凸,奄奄一息。有突然挣狂发疯的,把自己身上挠得血肉模糊,向别人身上抓扯啃咬,要不就撞石头撞墙,直至昏厥。

  便溺、呕吐物、脓血和蝇虫的臭气,熏得人睁不开眼,虽有巫士熏丹洒药,有方技四处清理,此间的恶况,仍如人间地狱。

  役卒每隔一个时辰就巡查一圈,把新死掉的人运出城外。

  无论什么身强力壮、厮杀如麻的野狼猛士,沦落到被疾病任意摧残的时候,都只剩一具可悲的皮囊。罪孽仇恨化作血土,曾经凶锐的眼睛灰暗空洞,连对救赎的渴盼,都无力流露。

  秦泰眉头如锁,艰难举足,在人堆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踏行。

  小腿被微微一绊,低眼看去,是一个小兵渐渐僵直的细瘦手臂。这小兵脸盘很短,顶多十四五岁,刚刚开始长出稀浅的胡茬,军服穿在身上,宽松得象个麻袋,这娃娃若不学着提刀嗜杀,也许早已变作“和骨烂”,为他人充饥。

  金广廉捂着口鼻,向旁边的方技作个手势,方技带着两名役卒,把小兵的尸体搬开。

  秦泰望着远去的担架,那一截细弱的手臂伸在担架外面,一颠一颠,仿佛仍是活的。

  金广廉上前一步,“秦老先生,许宗庙、崇仙观另有病患近万,每日还在大进大出,昨天一天的死者,就将近三千。”

  毋庸置疑,寿县会是郯军的坟墓,而所有沦为苦役的百姓,都会为郯军陪葬。

  秦泰凝目不语,满眼横七竖八的垂死之人与衢园的腥红火光浮晃相叠,令他头痛欲裂,几不能支。

  几个时辰后,一张《抗疫十方》摆上王郯案头。

  胡遨凑眼一看,“什么?青蒿?那不是引人腹泻、遍地都有的臭草吗,这老头儿怀恨在心,定是想让咱们病上加病,大将军,我去将他千刀万剐!”

  王郯捏着这平淡无奇的方子,上面除了青蒿的各种应用之法,还有饮食起居数条“可”与“不可”。

  他沉思片刻,将方子一推,“传我命令,从即刻起,一切按方而行!”

  红疽热并非绝症,大力整治之下,寿县疫情几天内就有了改观,秦泰几乎没合过眼。

  此刻金广廉望着侯公祠门口独自矗立的白发苍苍的老者,重重一叹。

  “老先生,军令如山,妨碍者死!我不想为难你,你也无力阻止,何苦多生枝节,自引麻烦?你助大将军熬过此劫,将来得势之时,必可安享荣华,一世医名,流传千古。”

  秦泰哑声失笑,“我这把年纪,是该作千古之想了!一个连自己的病人都守护不了的医者,谈什么医名?”

  金广廉耐心用尽,抬手一挥,身边士卒分拥而上。

  秦泰怒发冲冠,一声震吼,侯公祠上的门匾哐当坠地,砸起几尺高的尘土。

  金广廉拔刀出鞘,“死老头,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!”

  对犟老头最后的仁慈,就是给个快的。

  他冲进土尘,正要将秦泰斩杀,忽见青影一闪,自己握着刀的手臂飞上半空。

  金广廉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惨呼。

  一个青衣人携着秦泰,掠出七八丈外,身法之快,匪夷所思。

  金广廉忍着剧痛,呵斥左右:“还愣着,快追!”

  北城守军惊动,一个犟老头是小事,有人随进随出,走漏寿县军情,却是大事。

  王郯得讯,不想将动静造大,生怕城外瞧出异常,因此一不鸣锣示警,二不炬火增明,只令手下各将分头带兵,围追堵截。

  密集的兵卒象在巷道中无声奔行的狼群,要将这胆大包天的闯入者撕成碎片。

  叶桻背着秦泰,突杀重围,怕老爷子抓抱不牢,用腰间革带将秦泰与自己捆在一起。

  飞檐走壁,人影如风,一丛丛冷箭嗖嗖追随,总是慢他半步,射他不到。

  郯军急调弓弩手,上屋顶追杀,四面八方矢箭如雨。

  叶桻背上负人,高处没有庇护,难保老爷子周全,只得跳回巷道中,在无穷无尽的包围里冲杀。

  他身陷千军,手中凌涛剑起落如电,展开避狼步法,左右飞击,进退离奇。

  郯军眼花缭乱,两头堵牢的街道被他强行穿越,死巷被他逆冲而出,四面夹攻的路口被他兜圈突围。

  剑光指处,衣甲平飞,血如泉溅。

  王郯登梯爬高,越看越气,自己的人马层层叠叠,密如布袋,怎么就象中了邪似的,罩不住一个负重之人?

  叶桻浴血挥杀,秦泰伏在他肩头,发现叶桻脖颈烫热,低声道:“桻儿,你怎么也发烧了。”

  叶桻从没听秦泰这么轻柔的说过话,两眼一酸,“老爷子,我没事。”

  秦泰操持衢园,又在寿县连日治疫,瘦成一把枯柴,侯公祠前一吼伤肺,油灯耗尽,气息很弱,“我大限已到,你不用管我。”

  “老爷子,治病依你,别的可不依。”

  北城墙下拦防太严,叶桻暗想还是南城容易突围,于是调头南奔。

  胡遨肉宴中断,气急败坏,率领十八名部将,把通往南城的各个巷口拦得水泄不通。

  叶桻横心硬冲,在前后夹击中砍将十一,折兵数百,为了保护秦泰,任何时候都是正面迎险。

  突入南城时,他臂上腿上、前胸腰腹,到处是伤,青衫尽红,气力也用去大半。

  郯军仍然紧围密追,叶桻心知郯军黑灯瞎火,不敢张扬,于是有意生乱,把煎煮活人用的油锅火炉各向踢倒。

  大火一起,郯军果然慌张,分兵扑救。

  叶桻趁乱奔杀,怒喝一声,把身边的一只只石碓踹翻。

  臼中血糊铺溢,仿佛粉身碎骨的复仇冤魂,石臼推着石碓,隆隆滚压,把成排郯军碾于碓下。

  一直杀到天边发白,叶桻终于突至南城墙脚。

  城上弓箭手拉弓密射,叶桻背负一人,满身是伤,筋疲力尽,来时轻松翻越的土墙,现在变成艰险的阻碍。

  紧迫之中,忽然看见城脚的粮车,车已卸空,麻布和绳索还在。

  叶桻挥剑拨开箭雨,冲身而上,左手扯起绳索,双足在粮车上一蹬,贴墙跃起。

  城头众兵举刀拦砍,谁知他将长绳抛向城楼高插的旗杆,足尖在墙上狠狠一点,以杆为轴,以绳为臂,划出一个巨大的圈子,一举从城楼顶上飞越而过,落向城外。

  胡遨追到城脚,向城楼上吩咐道:“大将军有令,城外不可有异动,让他走吧。”

  此人身手可怖,众兵瞠目良久。

  胡遨搓搓手掌,虽然郯军尽量小心,邓璘未必会察觉寿县的异常,可王郯精明谨慎,原来的诈降拖延之计,多半要紧急改变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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